• 于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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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坚的诗》

    作者:佚名

    现代诗于坚的诗原文:

    于坚(1954- ),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作品111号 怒江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女同学 短篇(选28) 一只蚂蚁躺在一颗棕榈树下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避雨的树 灰鼠 感谢父亲 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 整个春天…… 读弗洛斯特 尚义街六号 致一位诗人 坠落的声音 作品第16号 作品第52号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作品第57号 哀滇池 零档案 飞行

    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 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 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

    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

    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 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

    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

    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短篇(选十五)

    85

    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满冬天的蜘蛛

    同样在黑蜘蛛身上

    爬着灰色的岩石

    89

    高蓝的天空

    应当有鹰在飞翔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正在飞翔的 只有乌鸦

    91

    狼经过山谷

    辨别植物和食物的声音

    哲学家经过同一山谷

    作为有思想的食物区别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见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

    92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93

    这个黄昏云象贝多芬的头发那样卷曲着

    这个黄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开了

    原来是一架巨大的红钢琴

    张开在怒江和高黎贡山之间

    水从深处抬起了它的透明鸟把羽毛松开在树枝上

    黄金之豹把双爪枕在岩石的包厢口蛇上升着

    石头松开了握着的石头森林里树的肤色在转深

    星星的耳朵悬挂在高处万物的听都来了

    哦请弹奏吧永恒之手

    96

    寒流袭击城市

    三点钟天空已经灰暗

    冷气控制了一切

    有人对生活产生厌倦

    有人对旅行丧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紧

    但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人在附近出现

    控制一切的就会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继续旅行

    那个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间松开了衣领

    露出被严寒冻红的脖子

    97

    这一代人已经风流云散

    从前的先锋派斗士 如今挖空心

    思地装修房间

    娃娃在做一年级的作业

    那些愤怒多么不堪一击 那些前

    卫的姿态

    是为在镜子上 获得表情

    晚餐时他们会轻蔑地调侃起某个

    愤世嫉俗的傻瓜

    组织啊 别再猜疑他们的忠诚

    别再在广场上捕风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后悔莫及地回

    到家里

    哭泣着洗热水澡 用丝瓜瓤擦背

    七点钟 他们裹着割绒的浴巾

    像重新发现自己的老婆那样

    发现电视上的频道

    102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108

    蝴蝶在花园的额头上

    捕捉着傍晚的光线

    星期六的报纸买来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杀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间

    刊登着一首歌颂这昆虫的诗

    109

    金斯堡死了 在他的祖国

    我像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为了证实他的死

    破例买了一份晚报

    十年前 这个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唤着红色的救火车

    现在 他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

    在这喧嚣的印刷品之间

    他的墓地不超过四百个铅字

    110

    干活的时候

    总是有什么在后面或旁边

    默不做声地看着

    或许还做做鬼脸

    但没有时间去对付它

    它可能是某种尚未长出舌头的东西

    它将在你干完离开之后

    长出舌头

    114

    列车割破大地

    在它红色的伤口上飞驶

    我的心落后于伤心列车

    与它背道而驰

    当黄昏的风响起

    乘客们再次核对时刻表

    我像烹制晚餐那样

    蕴酿着落日时分的

    唐朝心情

    115

    在乡村的稻草堆上

    一只老雀死在世界怀抱中

    没有葬仪的死亡啊

    风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阳光晒干了它的心脏

    案树在金汁河的岸上

    为一朵乌云歌唱

    117

    在三月六日的电话亭里

    我等待着一个传呼的应答

    我呼叫的是

    惊蛰

    119

    我总是轻易就被无用的事物激动

    被摇晃在山岗上的一些风所激动

    被倒塌在玉米地上的一片枯草所激动

    无用的秋天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140

    有人裙子垂地

    几乎盖着我的脚

    那不是我的脚

    那是我渴望着被践踏的心

    它蹦跳起来

    141

    彩虹出来了

    “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

    只是一个幻觉

    学校据此教育学生

    努力吧

    要不然没有座位

    142

    我只是时间的

    的一只只胎儿

    我只是胎儿的

    一具具尸体

    143

    那些小说家都是

    诗歌之蛹变成的

    但在那些蝴蝶中

    没有小说家

    144

    老教授

    在一棵柏树下

    练习太极拳

    姿态优美

    像一只正在长出羽毛的

    白鹤

    他忽然摇身一变

    像杂志那样打开

    于坚 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儿子

    要到美国去了

    145

    我写下了“黑暗的”

    在白天 在阳光底下

    我有些踌躇

    我考虑着黑暗的意思

    乌鸦还是集中营?

    当我思考着

    黑暗正以墨水的形式

    从我的笔尖底下

    踮起脚尖溜走

    146

    主席台上

    花朵也穿着毛呢制服

    惟一温柔的是倒茶的小姐

    当她袅袅走进文件和话筒

    为他们沏茶

    我们才想起来 那些木偶

    也有嘴

    147

    书店狰狞的面目

    悬挂在每一条大街

    进不进去都无所谓

    你的晚餐已经出版

    148

    一万个人的大街上

    这个家伙又不见了

    马云! 到处找 大叫

    发现他 正站在黄色的电话亭旁

    发呆 干什么 你!

    他不回答 继续看着那群

    在夏日的阳光中

    啃香蕉的

    长腿姑娘

    149

    阳光树的一片叶子

    刚好就盖着那盆菊花

    花朵三五 黄金之色

    我去搬椅子 泡茶

    当我预备好一切

    转来

    那灿烂的一页

    已经变成猫的脊背

    150

    黎明

    我拉开窗帘 看见

    玻璃窗嘘满了水汽

    这才发现

    老秋天 竟有一张

    情人的嘴

    151

    我总是在猜测

    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我总是在害怕

    是否说了不准说的话

    我总是在担心

    他们是否已不再容忍

    大道如青天

    我在舌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进

    就像一个探雷的工兵

    152

    天变了

    当我醒过来 拉开窗帘

    发现它阴云密布 在刮风

    它昨天的脸孔呢

    在夜里谁把它得罪了

    我再也不想去郊外

    我将躺在被子里

    像一只被杀害的乌鸦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阴处

    象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 象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 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 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 我还见她独自在纽约地铁穿过

    我还担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包围

    金色茸毛的昆虫 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

    那时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 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夏天忧伤 阴郁的日子

    将要一直延续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这本是小事一桩

    我在清早路过那滩积水

    看见那些美丽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这小小的死亡击中

    我记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时候

    我正坐在轰隆的巨响之外

    怀念着一只蝴蝶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 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 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 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 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 缓缓爬过

    避雨的树

    寄身在一棵树下 躲避一场暴雨

    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 为另外的人

    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 挡住雨水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 让人们进来

    我们互不相识的 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

    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 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 在皮囊中东张西望

    注视着天色 担心着闪电 雷和洪水

    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 它稳若高山

    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 多么凶狠

    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我不惊慌 我知道它不会倒下 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

    不会 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

    它是树 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 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 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 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 这感情与生俱来

    它不躲避斧子 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

    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 当它的肉被切开

    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 一千片美丽的叶子

    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 永远不再睁开

    这死亡惨不忍睹 这死亡触目惊心

    它并不关心天气 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 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

    一天天渗入深处 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 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 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

    那是什么 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 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

    那是什么 使它在死去之后 成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

    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 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

    我紧贴着它的腹部 作为它的一只鸟 等待着雨停时飞走

    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 雨越来越瘦

    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观音一样 有那么多手臂

    我看见蛇 鼹鼠 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

    都在一棵树上 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

    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 绣在绿叶之旁

    在更高处 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 披着黑袍 安静而谦虚

    在所有树叶下面 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

    像战争年代 人们在防空洞中 等待警报解除

    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

    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 稳若高山

    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 人们纷纷上路 鸟儿回到天空

    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 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

    它并不躲避 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

    灰 鼠

    不请自来的小坏蛋

    在我房间里建立了据点

    神出鬼没 从来不打照面

    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鸭并列 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灰鼠已来到我的房间

    像是一个瘤子 已长在我身体内部

    多次去医院透视 什么也没有查出

    我的馒头被锯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谁

    我开始小心翼翼 竖耳谛听

    听听衣柜听听地板

    我当然搜到那细小而坚硬的声音

    可我无法断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爱的衬衣

    还是在啃外公留给我的古玩

    你总是轻溜溜地走动

    似乎出于对我的关心

    从前外祖母也喜欢如此

    在深夜 悄悄下床 关好风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 在药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书咬得百孔千疮

    但毕竟你不知道什么会响 什么不会

    于是撞翻瓷器 又跳过某个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吓得我从梦中逃出 踮起脚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还必须干得比你更轻

    从床头摸到书架 担心着被你听见

    似乎你正在写作 不能打扰

    我比你笨拙 终于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东张西望 显得心中有愧

    其实你小子或许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 换了一个套间

    你在暗处 转动着两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见我又大又笨 一丝不挂 毫无风度

    你发现我在夜里的样子

    你保持沉默 这一点和父亲不同

    这种品德 使我深觉难堪

    我终于不能忍受 乱敲乱捅

    找决定彻底搜查 把你逮捕 处死

    但一看到周围这些庞大无比的家俱

    那些隐藏在无数什物中的掩体

    我就心烦意乱 茫然失措

    只好放弃行动

    外面都以为我独处一室

    必定神清思静 潜心学问

    其实我担惊受怕 避免出门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进门就打开柜子 打开箱子

    检查那个不露声色的家伙

    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 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 不借钱 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 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 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 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 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 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 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 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 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 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 热情诚恳 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 毫无怨言 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 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 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 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 当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 揭发 检举 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 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 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 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 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 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 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 风尘仆仆 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这样 在黑暗的年代 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 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 朴朴素素 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 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 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 没有自杀

    父母在 不远游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 双亲在堂 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 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 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

    哦 要下雨啦

    诗人在咖啡馆的高脚椅上

    瞥了瞥天空 小声地咕噜了一句

    舌头就缩回黑暗里去了

    但在乌云那边 它的一生 它的

    一点一滴的小故事 才刚刚开头

    怎么说呢 这种小事 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我关心更大的 诗人对女读者说

    依顺着那条看不见的直线 下来了

    与同样垂直于地面的周围 保持一致

    像诗人的女儿 总是与幼儿园保持着一致

    然后 在被教育学弯曲的天空中

    被弯曲了 它不能不弯曲

    但并不是为了毕业 而是为了保持住潮湿

    它还没有本事去选择它的轨迹

    它尚不知道 无论如何选择

    都只有下坠的份了 也许知道

    可又怎么能停止呢 在这里

    一切都要向下面去

    快乐的小王子 自己为自己加冕

    在阴天的边缘 轻盈地一闪

    脱离了队伍 成为一尾翘起的

    小尾巴 摆直掉 又弯起来

    翻滚着 体验着空间的

    自由与不踏实

    现在 它似乎可以随便怎么着

    世界的小空档 不上不下

    初中生的课外 在家与教室的路上

    诗人不动声色 正派地打量着读者的胸部

    但它不敢随便享用这丁点儿的自由

    总得依附着些什么

    总得与某种庞然大物 勾勾搭搭

    一个卑微的发光体

    害怕个人主义的萤火虫

    盼望着夏夜的灯火管制

    就像这位诗人 写诗的同时

    也效力于某个协会 有证件

    更快地下降了 已经失去了自由

    在滑近地面的一瞬 (事物的本性

    总是在死亡的边缘上 才抓住)

    小雨点 终于抢到了一根晾衣裳的铁丝

    改变了一贯的方向 横着走

    开始吸收较小的同胞

    渐渐膨胀 囤积成一个

    透明的小包袱 绑在背脊上

    攀附着 滑动着 收集着

    比以前肥大 也更重

    它似乎正在成为异类

    珍珠 葡萄 透明的小葫芦

    或者别的什么 它似乎又可以选择

    这权利使它锋芒毕露 具备了自己的形式

    但也注定要功亏一篑 这形式的重量

    早已规定了是朝下的 一个天赋的陷阱

    就像我们的诗人 反抗 嚎叫

    然后合法 登堂入室

    用唯美的笔 为读者签名

    拼命地为自己抓住一切

    但与铁丝的接头越来越细

    为了更大更满 再也不顾一切

    满了 也就断掉 就是死亡

    身子一抖 又成了细细的一条

    顺着那依然看不见的

    直线 掉到大地上

    像一条只存在过一秒钟的蛇

    一摆身子 就消散了

    但这不是它的失败

    它一直都是潮湿的

    在这一生中 它的胜利是从未干过

    它的时间 就是保持水分 直到

    成为另外的水 把刚刚离开馆咖啡馆的诗人

    的裤脚 溅湿了一块

    整个春天……

    整个春天我都等待着他们来叫我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整个春天我惴惴不安

    谛听着屋外的动静

    我听见风走动的声音

    我听见花蕾打开的声音

    一有异样的响动

    我就跳起来打开房门

    站在门口久久张望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母亲觉察我心绪不宁

    温柔地望着我

    我无法告诉她一些什么

    只好接她递我的药片

    我想他们来叫我

    这是春天 这是晴朗的日子

    鸟群衔着天空在窗外涌过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直到鸟们已经从树上离去

    读弗洛斯特

    在离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

    大的智慧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我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尚义街六号

    尚义街六号

    法国式的黄房子

    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

    喊一声 胯下就钻出戴眼睛的脑袋

    隔壁的大厕所

    天天清早排着长队

    我们往往在黄昏光临

    打开烟盒 打开嘴巴

    打开灯

    墙上钉着于坚的画

    许多人不以为然

    他们只认识梵高

    老卡的衬衣 揉成一团抹布

    我们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黄书

    后来他恋爱了

    常常双双来临

    在这里吵架,在这里调情

    有一天他们宣告分手

    朋友们一阵轻松 很高兴

    次日他又送来结婚的请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总是摊开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乱七八糟

    这个杂种警察一样盯牢我们

    面对那双红丝丝的眼睛

    我们只好说得朦胧

    像一首时髦的诗

    李勃的拖鞋压着费嘉的皮鞋

    他已经成名了 有一本蓝皮会员证

    他常常躺在上边

    告诉我们应当怎样穿鞋子

    怎样小便 怎样洗短裤

    怎样炒白菜 怎样睡觉 等等

    八二年他从北京回来

    外衣比过去深沉

    他讲文坛内幕

    口气像作协主席

    茶水是老吴的 电表是老吴的

    地板是老吴的 邻居是老吴的

    媳妇是老吴的 胃舒平是老吴的

    口痰烟头空气朋友 是老吴的

    老吴的笔躲在抽桌里

    很少露面

    没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们老练地谈着女人

    偶尔有裙子们进来

    大家就扣好钮扣

    那年纪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

    又不肯弯下腰去

    于坚还没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训

    在一张旧报纸上

    他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笔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处工作

    “他来是有用心的,

    我们什么也不要讲!”

    有些日子天气不好

    生活中经常倒霉

    我们就攻击费嘉的近作

    称朱小羊为大师

    后来这只手摸摸钱包

    支支吾吾 闪烁其辞

    八张嘴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许多谈话如果录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热闹的年代

    许多脸都在这里出现

    今天你去城里问问

    他们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来到街上

    空荡荡的大厕所

    他第一回独自使用

    一些人结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吴也要去西部

    大家骂他硬充汉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吴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饭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终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张空唱片 再也不响

    在别的地方

    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

    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们要来参观

    1984.6

    致一位诗人

    多年以后

    我们面对面

    坐在一个房间

    开始点烟

    你的声音已经生锈

    斑斑驳驳落在地上

    却渴望被我拾起

    再获得青铜的光泽

    我沉默不语

    无话找话 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一日已经远去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那一日我曾经失眠

    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时刻

    如果沿着那一日走近你

    我们会相处一生

    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

    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

    回到各自的房间

    像墙壁那样 彼此站立

    这样要习惯得多

    坠落的声音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坠落 那个声音

    从某个高处落下 垂直的 我听见它开始

    以及结束在下面 在房间里的响声 我转过身去

    我听出它是在我后面 我觉得它是在地板上

    或者地板和天花板之间 但那儿并没有什么松动

    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 这在我预料之中 一切都是固定的

    通过水泥 钉子 绳索 螺丝或者胶水

    以及事物无法抗拒的向下 向下 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向下 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 向下 被固定在书页上的

    文字

    但那在时间中 在十一点二十分坠落的是什么

    那越过挂钟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么

    它肯定也穿越了书架和书架顶上的那匹瓷马

    我肯定它是从另一层楼的房间里下来的 我听见它穿越

    各种物件

    光线 地毯 水泥板 石灰 沙和灯头 穿越木板和布

    就象革命年代 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

    这儿远离果园 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

    现在不是雨季 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

    那是什么坠落 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

    我清楚地听到它容易被忽视的坠落

    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受到伤害 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

    它的坠落并没有象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

    也没有象一块陨石震动四周

    那声音 相当清晰 足以被耳朵听到

    又不足以被描述 形容和比划 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

    那是什么坠落了 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

    它停留在那儿 在我的身后 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1991年11月

    作品第16号

    雪来了 门躲着

    一切都很温暖

    有一些事要静静地想想

    一些和过去和将来的事情

    现在也没有一封回信

    邮递员是个绿色的男人

    他送报纸送彩色画报

    我给过他许多邮票许多信封

    现在也没一封回信

    这是一个结婚的年头

    许多人收到过红纸的请柬

    也许我应该结婚了

    像朋友们一样

    去旅行 在春天的北方

    在一首五十行的诗里

    我歌唱过那里的白杨

    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从前我在工厂的时候

    喜欢和小雷一起看电影

    记不得是哪一幕 那牡 哭过

    隔壁的女人回家了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

    像一只温柔的母猫 (我猜)

    雪一样轻的叹息

    雪一样厚的墙壁

    她的丈夫是个炮兵

    今年夏天在二楼 我见过他们

    雪睡了 夜有一个白色的枕头

    寒风吹亮了月光

    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

    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作品第52号

    很多年 屁股上拴串钥匙 裤袋里装枚图章

    很多年 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 把钟拨到7点

    很多年 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

    很多年 一个人靠着栏杆 认得不少上海货

    很多年 在广场遇着某某 说声"来玩"

    很多年 从18号门前经过 门上挂着一把黑锁

    很多年 参加同事的婚礼 吃糖 嚼花生

    很多年 箱子里锁着一块毛呢衣料 镜子里他默默无言

    很多年 靠着一堵旧墙排队 把新杂志翻翻

    很多年 送信的没有来 铁丝上晾着衣裳

    很多年 人一个个走过 城建局翻修路面

    很多年 有人在半夜敲门 忽然从梦中惊醒

    很多年 院坝中积满黄水 门背后缩着一把布伞

    很多年 说是要到火车站去 说是明天

    很多年 鸽哨在高蓝的天上飞过 有人回到故乡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间 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

    太阳摇晃 城市一片乱响

    人们全都停下 闭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 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在昏暗中站立 一动不动

    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 彼此隔绝

    又象一种真象

    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

    我没有穿风衣

    也没有呆墨镜

    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

    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

    城市像是被卷进了 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滚动

    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

    或在远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刚才我还以为

    它是在长安

    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

    风小的时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说是秋天来了

    我偶尔听到此话

    就看见满目秋天

    刚才我正骑车回家

    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只是一瞬 树叶就落满了路面

    只是一瞬 我已进入秋天

    作品第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

    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

    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

    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

    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

    面对千山万谷 我一声大叫

    想听自己的回音 但它被风吹灭

    风吹过我 吹过千千万万山岗

    太阳失色 鹰翻落 山不动

    我颤抖着巾紧发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

    后来黑夜降临

    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 沿着一条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成了我

    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

    初恋的激情

    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

    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

    在没有山岗的地方

    我也俯视着世界

    哀滇池

    1

    在这个时代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

    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

    上周末在圆西路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间

    嗅到一些马鱼的气味犹如鱼贩的刀子

    割开了一个包藏着黑暗的腹部

    我呆立在构思着晚餐的人群里

    一条冰冻的鱼听不见了声音

    要茄子还是牛排我不懂

    有人投过来只用于疯子的惊愕

    沿着微光向那有气味的方向去被解冻

    进入了回忆之水从我的漩涡中

    黑暗拆散一个湖蒸发起来光辉中的澡堂

    出现了光唇鱼、沙滩和狐尾藻

    红色的高原托着它就像托着一只盛水的容器

    万物通过这一水平获得起源

    周围高山耸立犹如山裸裸在垂青地上的酒

    河流从它开始淌到世界的下面

    落叶乔木和野兽的水罐

    在土著人的独木舟中坐着酋长的女儿

    天空上白云堆积总是被风一片片切开

    像没有天鹅领头的自由羽毛

    静静的淡水沙鸥永远向着一日的终点飞行

    当它停下来就像芭蕾舞先知

    在虚构的镜子上折弯一只芦苇

    南方之岸是滇青冈林和灌木丛

    北方之岸是神话和民歌

    东面的岸上是红色的丘陵和盆地

    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

    到处是钻石的语词

    到处是象牙的句子

    到处是虎豹的文章

    哦上帝造的物

    足以供养三万个神

    足以造就三万个伊甸园

    足以出现三万个黄金时代

    2

    冶炼厂的微风把一群群水葫芦

    吹到上帝的水坝像是魔鬼们绿色的粪便

    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

    圣湖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只有腐烂的形容词

    我像一个印地安人那样回忆着你的鱼洞

    ……虚伪的回忆我的时代并不以为你神圣

    那一年在昆明的一所小学老师天天上语文课

    教会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语词崇拜英雄但从未提到你

    在人民的神之外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

    在课外文盲的外婆告诉我你在故乡的附近

    像是说起她预备多年的柚木棺材

    我终于去了或迟或早昆明人总有一天要去滇池

    一个群妖出没的日子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着裸体

    尾随着水灵灵的母亲下水我不怕水

    我是无所畏惧的小无神论者

    用捏造着水族的手用繁衍着卵巢的身体

    用敞开着无数生路的黑暗之液接纳我

    夏天是你的内容我和母亲是你渺小的内容

    在童年的哲学中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长

    我知道我会先于你死去你是大地啊

    我亲爱的妈妈所有我热爱过的女人们都会先于你死去

    在死亡的秩序中这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

    你当然要落在最后你是那更盛大的你是那安置一切的

    母亲幼儿园房子荧火虫和旋转木马都漂起来

    我像水生的那样在你柔软的触须中弯曲

    穿过一册册棕色的海带石头鱼的翅膀在我的脚趾间闪烁

    珍珠一串串从我的皮肤上冒出来

    墨绿色的轮藻像岛屿的头发缠绕着脖子

    我双腿发光有如神殿的走廊有如纯洁的苔藓

    但后来我在恐惧中爬上岸来我感觉到你在里面

    我看见你建筑在黑暗中的庙宇你的冰冷的柱廊

    我看见你在深渊中用另一种时间主宰

    我像一个被淹死过的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你在

    那一年我还是在校的学生

    我写不出关于你的作文

    在干燥的词典中你是娱乐场养鱼塘水库

    天然游泳池风景区下水道出口

    谁说神灵在此?

    3

    一些长着毛的痕迹一个空空的水池淌着生病的水

    宰割鳝鱼的四川人用血淋淋的手

    把粘乎乎的一团塞进塑料袋像一个肺

    慢慢地膨胀起来吐出了新鲜的腥气

    这气味我太熟悉它和水妖的儿子有关

    六六年的夏天他精着屁股站在我旁边

    渔杆架在芦苇上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

    鱼只往他的钩上去这边一动不动

    水底下总是有什么在闪令人心痒

    又是一条他的波纹使我第一次体验了嫉妒

    下午我们跳进水小嘴说鱼在咬他的小腿

    我乘机破坏了他的窝子在黄昏的微光中

    沿着波浪新做的岸我们经过天堂回家

    我曾经乘着木船从灰湾经过草海在那儿我发现

    神殿就在船底下仙女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伸手可触上面粘着红鲤鱼的绒毛

    在牛恋乡打渔人告诉我此地诞生过无数的祖母

    每年七月她们会坐着莲花出现在湖边

    当西风打击大地我看见你扭曲起来

    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窝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

    但我游过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

    发现它坚定平衡与海一致

    当你安静下来就沿着落日的脊背滑下

    像一匹深蓝色的 无国籍的旗帜

    把帝国坚硬的一隅覆盖

    在白鱼口附近从光脚板开始

    我像傣族女人那样蹲下俯伏到你温存的身体中

    我曾经在西山之巅听到过月光之锤在午夜敲打高原的声音

    我曾经在晋宁城外一个中国寺院的后庭

    远远地看见你嵌在世界的黑暗里泛着黄金之波

    啊滇池你照耀着我

    我自命是第一个用云南话歌颂你的那个人

    4

    你的诱惑无所不在衣服一日日增多

    从你我随时可以返回赤裸 放浪形骸

    多少个一丝不挂的夏天落伍时代的语文

    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滨漫游像一头文盲的水鹿

    遇水即涉逢山就登在时间的圆周之外

    多次我遭遇永恒

    从清开始进入更清体型在液体中拆散 变形

    向着鱼类的生涯靠拢在玻璃的迷宫飞行

    通过四肢青春得以从死亡中逃脱在生命的旅途上

    我学会了一件大事游泳我的世界越过固体的边界

    深入大陆以外我是水陆两栖人

    一万次跳进滇池在膨起的波峰间穿梭

    像穿过一只只丰满的乳房

    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页中舞蹈体验着不朽的爱情之马

    在无人之境兴波作浪

    透明者纷然破裂但在后面镜子立即弥合

    又在前方敞开侵入者不会被划破

    你是镜子通往虚无的边界

    又是具体的潮湿液态浮力深度冷暖

    歪曲正规的线条破坏既定的水准

    向下进入不能呼吸的黑暗向上张开野兽的嘴

    在一条黑尾鲫的耳朵旁边喝一口活水

    在有形中体验无形的自由

    在国家的辖区之外开辟超现实之路

    你引领着我的肤浅和纵深

    温暖就温暖冰冷就冰冷

    抽筋就沉下去你从不虚报水文

    青年时期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拜伦的海

    夸张的变形是为了脱颖而出

    喧哗与骚动颓废与孤独你一直在场

    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

    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纳中复原

    你是一份默契一个常数一个圆

    一个我不能制造的容器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水淋淋的世纪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健美的朋友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光辉的夏天

    生命的希腊时期裸体健康结实

    在人群中我的皮肤呈现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时间永远地从我的皮肤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语词用普通话无法寻找

    目前我是一个经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气喘吁吁盘算着什么菜维生素会多

    记性中尽是漏洞……一根铸铁的瘿管

    我不知道在它后面的是谁的大脑

    死海味的污血污染了我的鞋跟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你是否真有过那些

    湖蓝碧蓝湛蓝深蓝孔雀蓝?

    怎么只过了十年提到你我就必须启用一部新的词典

    这些句子应该出自地狱中文系学生的笔下

    "从黑暗中那个坑抬起患着麻风病的脸

    在星空下喘息没有人游泳也没有受孕的鱼

    有人在工厂的废铁场后面挖着死老鼠"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天空如此宁静?太阳如此温柔?

    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着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我所赞美的一切忽然间无影无踪?

    为什么忽然间我诗歌的基地

    我的美学的大本营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为一间阴暗的停尸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实的歌者自封

    我厌恶虚构拒绝幻想

    哦出了什么事我竟成为

    一个伪善的说谎者

    我从前写下的关于你的所有诗章

    都成了没有根据的谣言!

    我沉思过死亡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

    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在悲剧的第四幕里姗姗来迟

    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

    我以为它不过是从时间的餐桌上

    依照着上帝的顺序一个个掉下来空罐头盒

    谁曾料到此公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

    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不是从那些有毒的恶之花中

    死亡啊在我们所依靠着的在我们背后

    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

    永恒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

    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

    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

    哦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

    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

    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

    那万物的宫殿那神明的礼拜堂!

    这死亡令生命贬值

    这死亡令人生乏味

    这死亡令时间空虚

    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

    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

    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

    我们仇恨战争我们逮捕杀人犯我们恐惧死亡

    歌队长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

    法官啊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

    人们啊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

    哦让我心灵的国为你降下半旗

    让我独自奔赴你的葬礼!

    神啊我出生在一个流行无神论的时代

    对于永恒者我没有敬畏之心

    我从你学习性灵与智能但没有学会敬畏与感激

    哦黑暗中的大神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烂的水

    让我腐烂吧请赐我以感激之心敬畏之心

    我要用我的诗歌为你建立庙宇!

    我要在你的大庙中赎我的罪!

    诗歌啊

    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

    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

    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

    诗人啊

    你可以改造语言幻想花朵获得渴望的荣辱!

    但你如何能左右一个湖泊之王的命运

    使它世袭神位登堂入室!

    你噤声吧虚伪的作者

    当大地在受难神垂死你的赞美诗

    只是死神的乐团!

    回家吧天黑了有人的声音从空心菜和咸肉那边传来

    我醒来在一个新城的夜晚一些穿游泳衣的青年

    从身边鱼贯而过犹如改变了旧习惯的鱼

    上了陆地他们大笑着干燥的新一代

    从这个荒诞不经的中年人身边绕过

    皱了皱鼻头钻进了一家电影院

    零档案

    档案室

    建筑物的五楼 锁和锁后面 密室里 他的那一份

    装在文件袋里 它作为一个人的证据 隔着他本人两层楼

    他在二楼上班 那一袋 距离他50米过道 30级台阶

    与众不同的房间 6面钢筋水泥灌注 3道门 没有窗子

    1盏日光灯 4个红色消防瓶 200平方米 一千多把锁

    明锁 暗锁 抽屉锁 最大的一把是“永固牌”挂在外面

    上楼 往左 上楼 往右 再往左 再往右 开锁 开锁

    通过一个密码 最终打入内部 档案柜靠着档案柜 这个在那个旁边

    那个在这个高上 这个在那个底下 那个在这个前面 这个在那个后面

    8排64行 分装着一吨多道林纸 黑字 曲别针和胶水

    他那年30 1800个抽屉中的一袋 被一把角匙 掌握着

    并不算太厚 此人正年轻 只有50多页 4万余字

    外加 十多个公章 七八张像片 一些手印 净重1000克

    不同的笔迹 一律从左向右排列 首行空出两格 分段另起一行

    从一个部首到另一个部首 都是关于他的名词 定义和状语

    他一生的三分之一 他的时间 地点 事件 人物和活动规律

    没有动词的一堆 可靠地呆在黑暗里 不会移动 不会曝光

    不会受潮 不会起火 没有老鼠 没有病菌 没有任何微生物

    抄写得整整齐齐 清清楚楚 干干净净 被信任着

    人家据此视他为同志 发给他证件 工资 承认他的性别

    据此 他每天8点钟来上班 使用各种纸张 墨水和涂改液

    构思 开篇 布局 修改 校对 使一切循着规范的语法

    从写到写 一只手的移动 钢笔从左向右 从一个部首

    到另一个部首 从动词到名词 从直白到暗喻 从,到。

    一个墨水渐尽的过程 一种好人的动作 有人叫道“0”

    他的肉体负载着他 像0那样转身回应 另一位请他递纸

    他的大楼纹丝未动 他的位置纹丝未动 那些光线纹丝未动

    那些锁纹丝未动 那些大铁柜纹丝未动 他的那一袋纹丝未动

    卷一 出生史

    他的起源和书写无关 他来自一位妇女在28岁的阵痛

    老牌医院 三楼 炎症 药物 医生和停尸房的载体

    每年都要略事粉刷 消耗很多纱布 棉球 玻璃和酒精

    墙壁露出砖块 地板上木纹已消失 来自人体的东西

    代替了油漆 不光滑 略有弹性 与人性无关

    手术刀脱铬了 医生48岁 护士们全是处女

    嚎叫 挣扎 输液 注射 传递 呻吟 涂抹

    扭曲 抓住 拉扯 割开 撕裂 奔跑 松开 滴 淌 流

    这些动词 全在现场 现场全是动词 浸在血泊中的动词

    “头出来了”医生娴熟的发音 证词:手上全是血

    白大褂上全是血 被单上全是血 地板上全是血 金属上全是血

    证词:“妇产科”“请勿随地吐痰”“只生一个好”

    调查材料:患感冒的往右去 得喉炎的朝前走 “男厕”

    x光在三楼 住院部出了门向西走100米 外科在305

    打针的在一楼排队 交费的在左窗口排队 取药的排队在右窗口

    挤满各种疼痛的一日 神经绷紧的一日 切割与缝合的一日

    初诊和复发的一日 腐烂与痊愈的一日 死亡与诞生的一日

    到处是治病的话与患病的话 求生的话与垂死的话 到处是

    治病的行为与患病的行为 送终的行为与接生的行为

    这老掉牙的一切 黏附着 那个头胎 那最初的 那第一次的

    那条新的舌头 那条新的声带 那个新的脑瓜 那对新的睾丸

    那些来自无数动词中的活动物 被命名为一个实词0

    卷二 成长史

    他的听也开始了 他的看也开始了 他的动也开始了

    大人把听见给他 大人把看见给他 大人把动作给他

    妈妈用“母亲” 爸爸用“父亲” 外婆用“外祖母”

    那黑暗的 那混沌的 那朦胧的 那血肉模糊的一团

    清晰起来 明白起来 懂得了 进入一个个方格 一页页稿纸

    成为名词 虚词 音节 过去时 词组 被动语态

    词缀 成为意思 意义 定义 本义 引义 歧义

    成为疑问句 陈述句 并列复合句 语言修辞学 语义标记

    词的寄生者 再也无法不听到词 不看到词 不碰到词

    一些词将他公开 一些词为他掩饰 跟着词从简到繁

    从肤浅到深奥 从幼稚到成熟 从生涩到练达 这个小人

    一岁断奶 二岁进托儿所 四岁上幼儿园 六岁成了文化人

    一到六年级 证明人 张老师 初一初二初三 证明人

    王老师 高一高二 证明人 李老师 最后他大学毕业

    一篇论文 主题清楚 布局得当 层次分明 平仄工整

    对仗讲究 言此意彼 空谷足音 文采飞扬 言志抒情

    鉴定:尊敬老师 关心同学 反对个人主义 不迟到

    遵守纪律 热爱劳动 不早退 不讲脏话 不调戏妇女

    不说谎 灭四害 讲卫生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积极肯干

    讲文明 心灵美 仪表美 修指甲 喊叔叔 叫阿姨

    扶爷爷 挽奶奶 上课把手背在后面 积极要求上进

    专心听讲 认真做笔记 生动活泼 谦虚谨慎 任劳任怨

    不足之处:不喜欢体育课 有时上课讲小话 不经常刷牙

    小字条:报告老师 他在路上拾到一分钱 没交民警叔叔

    评语:这个同学思想好 只是不爱讲话 不知道他想什么

    希望家长 检查他的日记 随时向我们汇报 配合培养

    一份检查:1968年11月2日这一天 做了一件坏事

    我在墙上画了一辆坦克洁白的墙公共的墙大家的墙集体的

    墙被我画了一辆大坦克我犯了自由主义一定要坚决改过

    药物过敏史:症状来自医生 母亲等家长的报告

    “宝贝”日服3回 每次4—6片 用药后面部有红斑

    “好孩子”日服三回 每次1片 症状同上 红斑较轻

    “乖”(外用 涂患处)涂抹后患者易发生嗜睡现象

    “大灰狼来啦 妈妈不要你啦”(兴奋剂)服后患者易眩晕

    微量元素配合表:(又名施尔康)爱护 关心 花朵 草

    芽 苗苗 小的 嫩的 甜蜜的 金色的 (每片含25微克)

    天真的 纯洁的 稚气的 淘气的 (每片含25微克)

    牵着 领着 抱着 带着 慈祥地看着 温柔地抚摸着

    轻拍 摇晃 叮咛 嘱咐 循循善诱 锻炼 嫁接

    陶冶 矫治 校正 清除 培养 关怀 误伤 (各50微克)

    名牌催眠灵:明天或等你长大了(终身服用)

    填料:牛奶 语文 水果糖 历史 巧克力 鸡蛋炒饭

    三光日月星 四诗风雅颂 钙片 义务劳动 鱼肝油

    果珍 报告会 故事会 大会 五千年 半个世纪 十年来

    连续三年 左中右 初叶 中叶 最近 红烧 冰镇 黄焖

    油爆 叉烧 腌 卤 熬 味精 胡椒粉 生抽王 的成就

    的耻辱 的光荣 的继续 的必然 的胜利 的伟大 的信心

    成绩单:优 合格 甲 三好 95 一等 评比第一名

    产品鉴定书:身高一米七以上 净重63公斤 腰8寸

    有头发 有酒窝 有胡须 有睾丸 有眼珠 有肱二头肌

    有三室一厅 有音响 有工资 有爱好 有风度 有爱心

    会体贴 会跳舞 会唱歌 会写作 会说话 会睡觉

    耳朵是耳朵 鼻子是鼻子 腿是腿 手是手 肛门是肛门

    左右耳听力1.5公尺 肝未触及 心肺膈无异常(医师签字)

    卷三 恋爱史(青春期)

    在那悬浮于阳光中的一日 世界的温度正适于一切活物

    四月的正午 一种骚动的温度 一种乱伦的温度 一种

    盛开勃起的温度 凡是活着的东西都想动 动引诱着

    那么多肌体 那么多关节 那么多手 那么多腿 到处

    都是无以命名的行为 不能言说的动作 没有呐喊 没有

    喧嚣 没有宣言 没有口号 平庸的一日 历史从未记载

    只是动作的各种细节 行为的各种局部 只是和肉体有关

    和皮肤有关 和四肢有关 和茎有关 和根有关 和圆的有关

    和长的有关 和弹性的有关 和柔软的有关 和坚硬的有关

    和汁液有关 和摩擦有关 和交流有关 和透气有关

    和开放有关 和进攻有关 和蹦踢 喷射 冲刺有关

    (回忆)那一日 他们 同班男生 全是13岁 涌进来

    学校的男厕 墙上画着禁止的一切 好多动作 手淫这个动作

    强奸这个动作 梅毒这个动作 海洛因这个动作 坏的这类动作

    手淫是最初的动词 男人的入场券 手黏乎乎 立刻完事

    温度正好 尝到了那种小甜头 亚当们 找不着词儿宽恕自己

    他们要的词外面没有 外头是母校这个名词 教室这个名词

    外头是花园 水池 黑板 大操场 阅览室 书这些名词

    和他手上的活毫不相干 男孩们憋得慌 只好做些暧昧的手势

    编了些暗语来咕噜 互相逗着 交谈那种体验 走出公厕

    去上课 听讲 记录 背诵 测验 答问 考试 温习

    批复:把以上23行全部删去 不得复印 发表 出版

    卷四 日常生活

    1 住址

    他睡觉的地址在尚义街6号 公共地皮

    一直用来建造寓所 以前用锄头 板车 木锯 钉子 瓦

    现在用搅拌机 打桩机 冲击电钻 焊枪 大卡车 水泥

    大理石 钢筋 浇灌 冲压 垒 砌 铆 封

    钢窗 钢门 钢锁 防10级地震 防火 防水灾

    a—b—c—503室 是他户口册的编码 a代表

    他所在的区 b代表他那一幢 c代表他那个单元

    5 指的是他的那一层楼 03 才是他的房间

    2 睡眠情况

    他的床距地面1.3米 最接近顶盖的位置 一个睡眠的高度

    噪音小 干燥通风 很适于储藏 存集 搁置 堆放

    晚上10点 他拉上窗帘 锁好门 熄灯 这是正式的睡眠

    中午 他睡长沙发 不脱衣裤 只脱鞋 盖上一床毯子

    睡觉的好日子 是春天 睡得长 睡得好 睡得不想醒

    睡觉的坏日子 是6月至9月 热 闷 一次睡眠要分几回

    多次小觉 才能完事 秋天睡得最长 蚊子苍蝇不来打扰

    不用搔抓 放心睡 大觉 冬天他9点上床 有电热毯

    3 起床

    穿短裤 穿汗衣 穿长裤 穿拖鞋 解手 挤牙膏 含水

    喷水 洗脸 看镜子 抹润肤霜 梳头 换皮鞋

    吃早点 两根油条一碗豆浆 一杯牛奶一个面包 轮着来

    穿羊毛外套 穿外衣 拿提包 再看一回镜子 锁门

    用手判断门已锁死 下楼 看天空 看手表 推单车 出大门

    4 工作情况

    进去 点头 嘴开 嘴闭 面部动 手动 脚动

    头部动 眼球和眼皮动 站着 坐着 面部不动 走4步

    走10步 递 接过来 打开 拿着 浏览 拍 推 拉 领取

    点数 蹲下 出来 关上 喝 嚼 吐 量 刷 抄 弯着

    东经35度 北纬20度之间 半径200公尺 海拔500公尺 气温

    22摄氏度 东南风3级 时间8点到12点 2点到6点

    5 思想汇报

    (根据掌握底细的同志推测 怀疑 揭发整理)

    他想喊反动口号 他想违法乱纪 他想丧心病狂 他想堕落

    他想强奸 他想裸体 他想杀掉一批人 他想抢银行

    他想当大富翁 大地主 大资本家 想当国王 总统

    他想花天酒地 荒淫无度 独霸一方 作威作福 骑在人民头上

    他想投降 他想叛变 他想自首 他想变节 他想反戈一击

    他想暴乱 频繁活动 骚动 造反 推翻一个阶级

    6 一组隐藏在阴暗思想中的动词

    砸烂 勃起 插入 收拾 陷害 诬告 落井下石

    干 搞 整 声嘶力竭 捣毁 揭发

    打倒 枪决 踏上一只铁脚 冲啊 上啊

    批示:此人应内部控制使用 注意观察动向 抄送 绝密

    内参 注意保存 不得外传 “你知道就行了 不要告诉他”

    7 业余活动

    一直关心着郊外的风景(下马村以远)

    锤炼出不少佳句 故乡10公里处的麦芒 有幸被他提及

    (见《雨中》) 偶尔 雅正《志摩的诗》 (志摩 现代诗人

    留学英国 毕业于剑桥 著有《莎扬娜拉》曾译成日文

    英文 法文 意大利文 塞尔维亚文和非洲16国文字)

    常常 沿着一条19世纪的长街散步 (尚义街 属五华区

    计有两处公厕 3家川味火锅店 12根电线杆 1个邮局

    1家发廊 6个垃圾桶 3条胡同 14道大门 3条大标语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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